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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31, 2005

頌讚過去的詩篇——閱讀蘇敏怡的作品

ps 雜誌第26期
"設私計物 design object .design you" 專欄


頌讚過去的詩篇——
閱讀蘇敏怡的作品


《好鬼棧》動畫短片,黃耀明《下落不明》動畫MV,《MILK》中風格獨特的插畫和香港建築專欄,文博《建:香港精神紅白藍》中、繪在碩大九宮格上已消逝的喜帖街,《神經俠侶》的第一輪海報
[1],還有剛過去的i-city Festival中《龍門大電車》動畫短片,蘇敏怡為她的動畫和插畫建立起特色和風格:九宮格底紙、仔細的墨線手繪、鮮艷奪目的麥克筆色彩、可愛親切的漫畫風格人物,還有那些六、七十年代、充滿舊香港本土風味的景物小節,和暗黃街燈般的色調,讓你一眼就能認出她的作品,別無二家。



蘇敏怡的作品最先吸引筆者的地方,是她的插畫中鮮艷明快的顏色和線條。還在學院時有幸看過她即席揮毫,那些鮮艷明快原來絕非計算和造作,而是深藏在她的天賦之中,作為繪畫摩打手的她,選色和落筆的利落和自信,都從作畫的瞬間烙印到作品之上。


漸漸多看了她的作品,卻開始為她痛心:這麼一個優秀的動畫插畫師,為何一頭栽到那種流行的、符號的、毫無內容的港式懷舊?為何要協助主流媒體建構那獅子山下年代的美好?從來只有在月球和地球的距離下,月亮才顯得浪漫動人,以太空人的角度去看,月球不過是一個沒水沒空氣沒植物沒地心吸力、只有滿面坑洞的衛星。香港的過去之所以美好,不在那符號式的冰室蛋撻菠蘿油,也不在香港人當時有多少刻苦耐勞,而在於時間的距離。如同成功人士三五知己地回憶中學年代,總把從前消費成美好片段,童年的頑皮糗事或純真友誼大概會叫人笑作一團、回味無窮,卻選擇性失憶地忘記當年學習的內容,為著考進港大而無日無之的溫習、及當中的痛苦和壓力,或把這些的回憶簡化為「你睇吓我哋當年得兩間大學咋,仲辛苦過你,都係咁捱啦,你哋依家不知幾幸福」來教訓後輩。


地區、城市與國家毫無疑問需要過去和歷史,需要懷舊和根。只是,媒體述說的舊香港,從來只是選擇性的片段,不是難兄難弟式的搞怪搞笑、G.O.D.式的舊香港美學,就是獅子山下式從小漁港捱出個大都會的刻苦耐勞。你何時聽過主流媒體懷緬蘇守忠發起的天星碼頭絕食抗議或「六七暴動」(或稱「反英抗暴」)?說到底主流媒體中的舊香港片段,只提供甜美無痛的回憶,叫大家從中支取所謂的香港精神作嗎啡,好讓大家能收起對社會現狀的反思、不滿和憤惱,在個人層面上努力努力再努力以求跨過逆境。



筆者曾一度以為,蘇敏怡的作品不過就這樣以空洞甜美的符號充塞內容。但看到她近來的作品 (文化博物館《建:香港精神紅白藍》中《紅白藍九宮格》平面手繪作品和i-city Festival的i-city Animation中《龍門大電車》動畫短片) ,再細心想想,就發現她根本沒有停留在空洞符號的層次,只是我這個讀者沒有好好細閱人家的作品。


站在文博展覽館內、她手繪的喜帖街前,導賞員告訴觀眾:「作者可真的跑到喜帖街、爬上大廈寫生拍照,她連街上爭取不要清拆的標語都細心的抄寫下來,再畫在畫中。」畫中是童話故事式的內容,「她告訴我們,畫中的小人兒會為唐樓後的一群大樹澆紅色的水,所以樹的葉子都是紅色的,會長出利是封」。以幻想、童話的形式繪出將要清拆消逝的喜帖街,一方面將過去封存在故事裡,另一方面卻表明了喜帖街將只能以故事的形式存在於世界上,表明了清拆的可悲。


這讓我想起蘇敏怡的畢業作品《好鬼棧》。紅衣女孩有著一份厭惡的工作:倒夜香,正是包著糖衣的回憶不會告訴你的、藏在幽暗角落發臭的小節。女孩走過走廊,地板上的花磚在她的足旁化作片片花兒/蝴蝶,又在她離開後墜落消失的一幕,看似是向動畫大師宮崎駿偷了師 (這段不是與《幽靈公主》中麒麟獸出場、每踏一步均花開花落十足相似嗎?) ,但這充其量只能說是形式上的抄襲,其表達的意涵可大不同:麒麟獸一段是要表明這森林之獸有掌控自然界生死四季的能力並牠的威儀;而紅衣女孩一段卻是說出唐樓被遺忘,女孩作為最後一個懷緬唐樓的人,最後一次走進在死寂的唐樓中,地磚像是被懷緬的情從沉睡中喚醒,卻超現實的化作花兒/蝴蝶,再消逝,表明了唐樓將只能以very fantastic (又是《好鬼棧》的英文片名) 的形式存/傳於世,而最後,若到了一天再沒有人記起提起這些fantasy,這些舊物將永久的消失於人間。這不正是蘇敏怡不少作品的共同主題:舊香港逐漸消亡,她逐一去收集、緬懷,再把它們重構編造在自己的作品中,保存 (雖然不知道能保存多少、多久) 。



而蘇敏怡作品中的懷舊,並不只是那種拼貼的、粗淺的、符號的懷舊。在三月號藝訊的 “i-city People” column中,她那封寫給已故父親的信,正正道出了她對漸漸消逝的那香港的情,是踏實的情;一磚一瓦都是一天一天生活點滴的沉積。然而,只愛日日新鮮、經濟掛帥的香港,動輒拆、拆、拆是家常便飯,哪管你對那些景物已深植了根、種了情?


面對香港這等低劣的「市區重建」計劃,評論者大概會撰文說之以理力陳其害,而蘇敏怡作為畫畫的人,則選擇了動之以情:以動畫插畫等形式,把自己對舊物的感情一一繪畫出來。《龍門大電車》在視覺上雖然繽紛奪目,然而細閱下來即覺苦澀味甚濃。那其實是一個葬禮,一個莊嚴的送別儀式。電車走過北角筲箕灣,化身為一幅棺木,駛到不為人知的終站:龍門 ( “lonely moon”,《龍門大電車》的英文片名) 。裡面乘載的客人,都是被香港這急速的社會淘汰、開始被人遺忘的物事。他們不單是綿花糖般甜軟的回憶,更是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小貓的叫聲、女生被揭裙子、酒樓內的吵吵鬧鬧…蘇敏怡讓他們閃耀出夕陽的光輝,一起搭乘這班列車。車長最後跟我們敬禮,是入土為安之前最後的送別,像在說:請你放心吧,我會在彼岸好好的照顧你的過去。然後奔向龍門/寂靜的月。如嫦娥奔月,他們無可奈何的、要離開繁華的人世,遠離熟悉的人間,是以月是寂靜。而月亦是龍門(大酒樓),讓過去都在門後相聚話當年。然,這一切已遠離了我們,跟我們無關了。這不正是對「市區重建」完全忽視居民對地區感情的一種詩意的控訴嗎?這不正是對香港「變幻才是永恆」的心態的痛心、不滿與反思嗎? 只是,大人們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小王子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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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經俠侶》的第一輪宣傳海報是蘇敏兒的手繪插畫,在例牌的九宮格紙上繪出舊式電車頭、唐樓和可愛的人兒。但,正當筆者在高興港產片的宣傳海報設計突破了明星大頭的悶局,電影的第二輪宣傳海報出爐,兩個明星的頭填滿了一張碩大的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