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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December 6, 2014

[稿件收集箱] 古老的手牽引摩登的手 金澤工藝館學藝記

D04 | 世紀 | By 呂文珊 | 2014-11-05 

近年,香港漸漸關注傳統本土工藝。不少團體努力跟進,訪問記錄,收藏展出,為工藝重新包裝,引介師傅到學校授課,與師傅合作開設興趣班……各種工藝也得到更多報道。但是,隨道師傅們老去,這些關注對工藝承傳有多少長遠功效?這樣思考着,碰巧看到上海金澤工藝館的織布班宣傳。筆者喜歡做手作,恰巧有假期,就報名參加了。這織布班為期一周,又因位處巿郊需要留宿,簡直是個織布營!在金澤的短短一星期,我除了學到織布工藝的基本原理與技巧,亦看到他們的保育與承傳模式,或可參考。

文.呂文珊 文化工作者 

金澤工藝館雖然建築雅致、藏品豐富,但基本不對外開放。就是開放日及工作坊,亦須先行報名繳費,填寫表格說明參加目的。它非為牟利,只因人手有限,無法應付大量好奇的觀光客。餘下的都是有心人,就像這次工作坊,學員來自兩岸三地:服裝設計師、研究文化遺產保育的碩士生、以宣揚家鄉手工夏布為業的男生,也有旅行時愛收集各式布料的女子。工作坊最後一天是開放日,訪客是上海某所博物館的策展人,和幾個從事不同藝術∕工藝創作的老外。此外,工藝館亦設留駐計劃,留駐者只需在期內提交研究報告和幫忙館內工作,即可使用館內工作室及研究設施,與館內專業人員互相交流。

織布班的導師張西美,教學最重視看和做。在工作坊裏,她有時給我們先看藏品、講解一下,再做;有時讓我們先試,亂來、犯錯,大家分享經驗後再講解。於是,館藏的織品和書籍成為學習的好幫手。

藏品供觸摸研究 

館藏紡織品都是公眾捐贈或私人收購所得,地方和歷史背景或許不明,衣料或許狀况不佳,甚至可能是贋品。若仿效一般博物館,把它們展示在玻璃箱裏,人們大概只會覺得展覽辦得馬虎、展品太遜。但是,在這裏,它們都有意義。 

我們第一天進藏品室,老師就發給每人一雙白色棉手套,戴上後可以親手摸藏品。原來只有拿着實物,才能真切的看,然後看懂。例如中國的緙絲原來很獨特,織錦(tapestry,與緙絲相似的技術)的不同顏色緯線會在連接部分相交,只有緙絲的緯線連接處沒有交疊,這可要把織品拿起來迎着陽光,才可看到絲線間的空隙。又要分別去摸摸緙絲和織錦,緙絲平滑,織錦交疊處凸起,這才了解緙絲追求什麼。又例如「重經」(即布上只看到經線,緯線都藏在裏面),單以口述只有概念卻無真確認識,但在破損了的布料邊,就能看見緯線,和經緯線的粗細對比。 

直接接觸藏品,感受很深。看百家布拼布學辨別不同布料的織法,我驚歎過去民間對布料的珍惜:拼布的底布竟然是已經用到退色的老舊藍染布。學習紋飾,拿着放大鏡去看實物,加上紡織原理的講解,才了解到紋飾與技術的關係,從此遠離只看圖案的淺薄。只有這些看似不夠珍貴的藏品,才能讓更多在學習路上的人可以翻看實物、親手撫觸,進而深入研究。 

老工匠視野 

至於親手織布,工藝館裏備有兩大類手工織布機,一是日本當代研發的SAORI 織機,一是從國內各地收集的各款老織機。班上,兩種織機都可自由使用。老師在港從事SAORI 織布教學多年,很熟悉SAORI 織機;至於老織機,工藝館請來金澤鎮的兩位阿姨當助教。上一次織布班則請來苗族阿姨。於是,不同老織機都得以使用,這利於織機保養,亦令阿姨們對織布改觀,重新認識工藝以至自身的價值。阿姨們一生在鄉村小鎮生活,認為織布不過是從前生活所需,過去的生活技能。但是,當我們視她們為老師,我們犯錯、求助、發問,她們就了解到當中還是有學問有價值的。 

阿姨們織布,為的是要織出一塊平整堪用的衣料,所以都比較守成,教我們時規矩正經八百。但今天機織布料當道,手工織布實可從實用中解放出來,或為學習織布原理,或為興趣和藝術創作。是以,老師的教學亦比較開放和富實驗性:經線斷了?繼續織吧!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反正緯線由上下兩組經線夾着,所以把什麼(緯線)餵進去都可以啦!老師別開生面的織布教學,大概使她們大開眼界。雖然她們也沒有做出很實驗性的布藝,但也開始漸漸寬心,安然地看着我們亂搞,自己也去試試變換緯線。 

這樣的教授方法,明顯不是要教出一班現代織女,或單單教你織塊布帶回家,而是,從此你對布料開了眼!懂得布疋是怎樣製造的,當中的原料、工序,不同的織造技術,還有布藝的可能性。我這外行人在這幾天收穫良多:能看懂布料的織造方法,分辨綾羅綢緞,知道哪些織法的布料較堅韌哪些較易磨損,也知道修補加固衣服之法,知道織造之緩慢複雜而生惜物之心。對於內行人如服裝設計及布料開發人員,收穫更豐富:老師一再從教授織布中講解布料的內行知識,如怎樣才可能訂製少批量布料、怎樣以最短的時間和資源開發多款新布樣……

創意織布 

所謂熟能生巧,要傳承工藝裏的技術,必須長久的訓練和手把手的教導,傳承者需篤定此為志業。但在現今世代,並不是每項工藝都有條件養活新一代的傳承者。金澤工藝館的織布課,選擇的是另一條路。教授技術,但傳承的重點不在技術本身,保育的重點也不在孕育工藝的社會文化環境,而是工藝裏保存着的各種知識。這些知識,在工業壟斷生產的今天,依然廣泛適用。畢竟人類依然在用各種物料,不過生產方式有別。唯是認真教授技術的工藝教育,才能讓人重新貼近物料。對物料的全然專注和身體經驗,讓人重新獲得對物料∕產品的知覺、知識和情感。在筆者看來,這些跟技術本身同樣珍貴。 

著名工業設計師柳宗理正是這條進路的好例子。柳宗理是日本「民藝」運動創始人柳宗悅之子。柳宗悅提倡欣賞民間工藝之美,就是沒有特意修飾、符合生活所需、健康簡潔、堪用的美。但到了柳宗理的時代,已是工業生產的黃金時代。從柳宗理在1980 年代寫的專欄中,可見他對當時工藝狀况的感慨:工藝品或因收藏家追捧而遠離當下日常,或因一時風潮而變得商業化,甚至淪為粗俗的觀光土產。頂着這樣的景况,他在專欄力排眾議,推介種種工業生產卻具民藝精神的良好設計。事實上,他的設計亦一直恪守父親的民藝美學,意思並不是堅守手工生產,而是以手工生產的精神來設計產品,適合時代和生活需要的產品。他從工藝品中提煉實用之美,堅持設計階段要親手做模型,以便親身感受產品在使用時的觸感和狀况。這些堅持,讓他設計的產品,至今依然得到廣泛愛戴。 

在本土傳統工藝日漸消亡的今天,共勉。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深耕工藝 永續承傳)


以上為明報刊登之刪節版,全文配圖簡體字國內版本如下:
深耕工藝 永續承傳——上海金澤工藝館學藝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