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海旁聽趙廣超老師的課後筆記,從前上老師的課,恭恭敬敬的捧著他說出來、卻無法立時理解的話,回去"參"上一週,周而復始的十四周,其實是滿滿的得著和幸福。這回一氣而來的這一大堆話,看來並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參得透,特貼於此,與你分享,亦讓自己可以多番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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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hoi.net/whisper2006/whisper.htm
筆記趙廣超先生
14 Feb 2006
這麼的年紀,好像從未試過這樣密集地,在大約兩小時內聽到那麼那麼多的肺腑的警語。課堂翌日掬色老師來說談了一些課後感,說五十多年來都未曾聽過這樣的課,印證了我被激烈地搖撼、被技術擊倒的感受。可稱cultural shock。
我仍然相信,中大仍然是一所有生命力的學院,趙先生也許會同意這個說法,因此在出版《筆紙中國畫》(還是《筆記清明上河圖》?)之後便拒絕再講課的他,在掬色老師邀請下,還是破例答應講課。他一直回絕講課的理由是,潛心寫書三年來,已忘記了怎麼說話,嚴重語塞。有必要在此申明,這堂課他是斷斷續續地說話而展開的。原定兩小時,他說了一小時就停了,餘下一小時在發問和對答中渡過;而在答話間他補充的,緩慢但強而有力地解放他內在的能量。
來聽課的不是建築系或藝術系本科生,而是通識課的不同學系的學生;大概如他所說,相信中大會出到一些,他心目中真正的可造之才。跟隨著掬色老師的直覺,我抽空到來旁聽。
先生派發給同學的講義只有三行字:
一、年青時總有些自以為了不起的長處,漸漸才發覺:「木桶的容量,是最短那一塊木頭決定的。」
二、學習與創作:「每一滴水看起來都可有可無,要泛起漣漪,少一滴都不可以。」
三、文化習氣:「中國文化有別人所沒有的綜合力,麻煩的是在分析時都在做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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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一點課堂筆記。但如先生所云,從外接受也是個人對外的投射,若然有誤錄之處,有請指正。)
他從十五、六歲時畫下的一幅八仙嶺寫生畫說起。當年他認識西方藝術都是透過書本學到的,但以當時的印刷技術,印出來的畫通常都跟原作差別很大,色很偏,於是他畫的畫都是偏色的,有種舊印刷品的古舊感。
後來他到了法國攻讀西方藝術。他鑽研的時候總是親力親為,動手臨幕製作,對著雅典神殿寫生,照著愛琴海陶瓷仿製一個瓶子,從製作的經驗去感受古人經驗世界的方式。他把一幅古羅馬人/神型雕像並置在一幅落墨狂放的中國畫旁,說:「希臘藝術你看這神殿的柢柱雄渾有力,及至古羅馬這些看起來已很流質的人像雕塑的姿態,西方藝術最終極點已到達了拋棄物質的境界。古人看世界的感知,照理現代人也可以感受得到。你看這幅中國畫,狂放的潑墨,為什麼西方與中國藝術有那麼迴然不同的表達?」
先生在白板上,起勁地畫了一條彎線,呈橫放的「8」字,說:「看這條線!」然後在橫8字的兩端添筆,畫成一個梯形,說:「我曾在理大教時裝設計。我說這(個梯形)是一條短裙,頂頭的(橫8字形)曲線就是腰肢──你看不見我畫曲線的時候在扭腰扭臀嗎?(他擺著腰,全場笑)」接著他的結論是:「這條線就代表西方藝術了。西方藝術的表現,是將你的動態和感受,以表象的方式呈現出來,我扭腰的姿態就表現在這條扭動的曲線上,別人從這條曲條,看出穿這條短裙的人的姿態。因此你看巴洛克時期的藝術,便可以想像當時的人的生活是那麼戲劇性。」
「後來有一次我認識了廣州藝術學院(?)的一位教授(抱歉忘了名字),他是我一生所認識的人中,品格情操最崇高的一個人,他的謙恭,他待人處事,非常令人欽佩。可是看他畫的國畫,令人難以置信,有力、澎湃,人們不相信這種強大的、甚至是激烈的筆風竟是出於眼前這一位謙謙有禮的老翁──」趙先生拿起筆,在白板上慢慢地、慢慢地畫出一條橫線,說:「這條線,就是中國藝術了!中國藝術家窮一生畫畫,到他臨死斷氣的一刻所畫出的,就正是這麼一條謹慎得可以的橫線。學過了西方藝術,綜觀過西方藝術的發展,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感受非常之震驚而且非常困惑:中國藝術的表達是把一切一切再強大的情感的力量收歛、隱藏,收回成一條像這樣的橫線。我覺得非常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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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印刷品看中國畫,一定不好看。印刷媒體實在影響了觀看的方式。有一次我到上海某博物館看一位古人的名畫展覽(抱歉博物館和畫早的名字都忘了,但是很有名的),因為人太多,根本不能站近看,我就被逼到這幅畫的左邊,斜斜地看(畫中的)風景。此際,我看見的畫面很感人,因為打斜看,就找到一個只屬於我的角度去欣賞這風景,很美。這就是中國畫的精神了。只是,印刷品只容許你從正面看畫;沒有一幅印刷品能媲美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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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照著愛琴海陶瓷仿製一個瓶子,這個瓶子像葫蘆的形狀,但是他仿製的那個,看起來笨拙很多,他不滿,再造一個,都是笨笨的樣子。然後他想到,把那個笨拙重複、放大,於是在笨拙的瓶子上刻了兩三個笨拙瓶子的圖案(全場看見這幅powerpoint圖片嘩的笑了)、再添一個人物在飲用瓶子,出來的造型效果竟然非常別緻,一點也不笨。
「重複地笨拙,重複產生變異。重複也造成某種ownership。」在「清明上河圖」的一部份,他也發現畫中人物鋪陳方式的重複,構成圖畫的風格,在他這笨拙的經驗中,他感到「ownership、去擁有東西,在本質上並非那麼具毀滅性。不過這也是一時間想到的,仍未想通這回事」。
他在鑽研「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把全圖臨了很多遍,圖畫每部份都細心重畫、研究每部份的透視。在臨摹的過程中,理當感受到古人如何感受當下的風景,意會原畫者的心胸量度。他從右至左畫起,「起初,畫中的人物,肩膊的彎線是這樣的(比劃著),渾圓落下;但是畫到近尾段,這種肩上的曲線竟然不存在了,換來是這麼一下彎入彎出再落下(比劃著)的線條。於是發現是完全兩個人的手筆,不是獨一個人畫,可能是他妻子或什麼人接手畫的。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內地的學者,他們大為驚訝。」而臨摹這位接手繪畫的人的線條,過程中趙先生得出這樣的感受和評價:「這位接手繪畫的人,非常之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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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美?我有朋友說,賣魚蛋小販用的吸油紙其實很美,這話很有意思。很多東西本身就是美,不過我們多數只留意事物功能方面的事,沒有留意功能以外的一面而已。有一次我在街邊看見一位老婆婆,她背脊已弓得很厲害,走起路來像個『7』字。她在路邊擺賣,賣她從街上撿拾來的舊物。舊物中有個舊水彩盒,及一枝舊得可憐的水彩筆,筆頭的毛已弓成『7』字(眾笑)。我卻覺得這兩件東西非常美,買了下來,拿給學生看,好想利用這枝畫筆畫出什麼來。他們卻嫌棄它們,說它們又殘又破。那時我意圖發起一次將『Cheap o野』美化的運動,可惜最後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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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中有同學問先生:一共花了多少時間畫畫,用什麼工具畫?
先生一面聆聽同學的問題,一面思考,想了一會,然後在白板上畫了一棵樹:「小時候我住在錦田──」樹下畫了一個人坐著,說:「這人就是我,我喜歡坐在樹下──」樹下的人腳前延伸一條地平線,地平線上畫了兩片橢圓形,他說:「這就是我每天對著的婦人的屁股(眾笑),她每天在掘地,我只看見她的屁股──」他替婦人多畫了一把耙,然後在樹下的自己手上畫了一部收音機,說:「從小便搞高科技的我(笑),在樹下聽收音機。這部收音機是我接觸錦田以外的世界的唯一途徑。Receiver也是自我對外的投射。」
然後他畫了三個長方形,說:「我的眼睛近年退化得很厲害,我現在看見大家但面孔模糊不清。我工作的時候,要用三十吋的電腦螢光幕才能看清楚。這三個(長方形)就是電腦──」他畫了一個人,夾在三個長方形中間:「這個人是我,埋首在三部電腦前面。現在我已經得到了自小夢寐以求的高科技了!」接著說:「可是,在這三部電腦面前我感到非常辛苦,難以忍受,好像給三台螢光幕圍困著──」他畫了一個盆栽在兩個長方形之間:「於是我買了一個小盆栽,這個小盆栽,令我記起小時候那棵樹(指著上面錦田的樹;眾笑)。
「有一次我到陶國彰先生──中大哲學系的──搞的一個討論會,他指出每個人都有一種『身體的記憶』。這個小盆栽,令我想起兒時的那段坐在樹下的記憶──只要你把事情繼續做下去,這個身體的記憶就不會熄滅。
「中國人對待工具的態度很有尊嚴──我未來想鑽研的是中國科技發展史──我用電腦photoshop畫畫,卻看不出photoshop有這份尊嚴。」他畫一條畫線,說:「用手畫一條直線,你就得到一條直線,」說罷他畫出一條曲折不穩、漸向下墜的線,說:「用photoshop畫一條直線,你就得到這條曲折的線。Photoshop是一種很蠢蛋的發明,但當『我』加上『photoshop』,將會得出一樣新鮮的東西,你需要接受photoshop的笨拙。」
同學後來問:「我是讀經濟學的,我們的老師常常強調『平衡』的重要。先生你在電腦前面放置小盆栽,可不可以說是一種平衡?」他想了想,凝重地回答:「這樣說,好像有點對你的老師不敬,但我還是必須要指出,這不是『平衡』的問題。A、B、C和D的所謂『平衡』,意味著A、B、C和D是對立的東西,非A即B、非B即C等等,是二分化的──你說『咪即係陰陽囉!』──但事實上A、B、C和D並不是對立的,它們本是一個整體。
「到現在,我仍然懷疑學校這個體制存在的必要。例如你小時候數學科了得,就考上大學讀數學,去學一些你本身已很了得的知識,這個邏輯我仍然想不透......。
「生命最終極的追求有三種:一、是無可辯駁的宗教,二、是藝術文化,三、是科學物理的最終的探索──它們不是對立的──三種終極的追求最終將會一點點地靠近真理──
「現今的藝術,史無前例地懦弱,一味追求Impact,只管製造Impact來填補內心的茫然和焦慮,而全然把美遺忘了,甚至不知道什麼是美──知性和感性之間存在一種intimacy,世上只有透過藝術品或藝術活動可以達到這intimacy,將兩者接連。藝術的探求最終是有是非之分,這是一個是非問題。畢竟到了最後的審判前,沒有人會知道,真理將落在誰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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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一直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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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了幾天。我想那近乎一種極大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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