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某商場以舊香港為主題,來自日本的無口貓以各種舊香港造型亮相。題為「走過獅子山下」,商場內的佈置卻自以為有趣地把獅子山改成「無口貓山」,或者筆者愚頓,未知原來香港精神已經變成了「無口貓精神」——是「無口難言」乎?
嗯,想來,現在香港社會似乎非常喜歡懷緬過去,除了商界喜歡挪用懷舊主題創作商品或做宣傳,政府的「家是香 港」運動也要祭出「獅子山下」以期團結港人;文化界亦有一股懷舊本土熱,舊區老店導賞團、式微工藝工作坊、 墟市小販節、介紹小區老街散步的出版和報道等等,不一而足。
一切只為貪新鮮
如果說香港現在有一派本土主義是排外的本土主義,那麼這些或許可以稱為懷舊本土主義,舊日裡自有香港的所有美好特質:老店的人情味、舊香港的美學、香港人的刻苦奮鬥精神…當然,文化界攪的絕大部分活動,並非只為懷舊而懷舊,有的是為了爭取保留重建區、有的希望攪旺老店小店助其營生等等。善意之餘,有時我會懷疑活動對社區或大家珍視的價值是否有真正的正面影響。
間或在某些活動過後,聽聞當地攤販抱怨「阻住晒」,亦有小店老闆對眾多慕名前來拍照者感到煩厭;更甚的是 ,似乎這些老區文化活動製造了一股文青之間的潮流,而潮流,是能單純以消費而獲得的。並非反對消費,只是 如果這些行動/活動到頭來只成為(偽)文青的符號消費,甚至反身佔據消滅原生態,豈非得不償失?
最近在做香港活版小印店的考察,有一些觀察。
這類印店就是以承印單據名片等辦公文儀的街舖式小店,店子既接 生意,亦在店裏處理印刷工作。這些印店近年也曾牽起小風潮,大概是緣於電影《歲月神偷》吧!不少年輕人或文 藝工作者對此很感興趣或覺得不捨,視為老香港的特色之一,感嘆師傅的排版工夫,希望參觀印店、參加工作坊、 或購買幾粒鉛字做記念……,而這些,抱歉說句,似乎都只是貪新鮮,或者是對舊日的無根幻想。
新鮮,並非指事物本身,而是指對觀者而言。活版印刷雖為老工藝,但現時大眾和西方近年發展出來的新派活版印 刷工藝所追求的活版凹陷質感卻是百分百的新鮮事物,舊匠人均指墨色清楚卻不會把紙張打凹才是真功夫。舊事舊 物承載着舊日美學或歲月痕跡,來到環境全非的今天,對於從沒見識過經歷過的人不就是新鮮!
說香港特色,鉛活字原由德國人古騰堡發明,經傳教士傳入亞洲,本土元素稀微,例如香港的活版師傅會把用來暫 存字粒的木托叫作「字的」、填充版面空間的鉛粒叫「瓜打」,都是音譯英語(composing stick、quad),是舊時 香港的常見譯法跟大陸和台灣的譯法不同。從細節中更見這些活版小店反映所在的地區性,例如位於中環的店子會比較執着印刷品質,各種英文字體的存量也 較多;新界的店子則比較隨意,印品亦以中文為主、英語為副,由此可想像地區顧客之別。其他不贅,但足見工藝 、工具和印刷本身並沒有香港特色與否,它們卻可能是香港歷史的載體,如果穿越表象讀到「人」這個層面裏。
事實上,這些店子的店面依然存放活版印刷所需的工具,但不少已經不再以活版承印單子,店面只接客,單子交同 行以柯式印刷處理;其他還在以活版印刷的小店,做的幾乎全是老主顧或街坊生意,店主(通常同時也是印刷師傅 )年事頗高,行業競爭激烈,如便捷的網上下單服務、便宜的全彩柯式印刷等,他們似乎都是守在自己的店裏等待 這門工業日落西山。
選擇性記憶作祟
這個工藝的沒落,可說是時代的更替,無論多少次的導賞參觀報道介紹,均無法叫它重新興旺。當代的各種活版嘗試都是新的:新的美學觀(不打凹紙張-->凹陷質感)、新的市場(實用辦公文儀-->文創手藝╱小眾獨立出版 )……,大部分更是連鉛活字這個活版的最大特色也徹底捨棄,都用上一體成型的樹脂版,不再逐一撿字排版(那其實就是「凸」版印刷而非「活」版印刷吧)。至於活版印刷裏的香港歷史和特色,則有待進一步探究,只是,無 論是新嘗試或是單純保留工具,均無法讓我們保持或回到過去。
若然懷舊者喜愛真正的生炒糯米飯,卻不願當那由生米一直炒呀炒炒到熟的辛勞角色;喜愛鄰里守望相助,富起來 卻愛入住「豪宅」,一切鄰里問題均由管業處先人一步地管理好了,於是連鄰居貴姓也不用知道,這樣的懷舊只是葉公好龍,之所以美好,是選擇性記憶作祟,只是逃遁。
若然以為現在的社會問題能夠以「重申過去美好、重回老好日子」來解決,則未免是一廂情願。不少九十後則根本沒有經歷過什麼社區鄰里同舟共濟,就是年紀較大經歷過的,不少人均安於今天生活,他們根本並不能與懷舊者分 享同一個美好,遑論可行與否吧。
舊事物已經失去舊日的社會和環境因素,要在今天繼續,就不能不面對當下的境況。若然真的珍視某些舊價值,希望在今天傳承,首先大概是要老實面對當下吧。
信報 時事評論 A18版「香港文化監察」專欄
2013年9月2日 刊出
(本文為混合修正版,保留了編輯起題及部分改動,部分為未編輯的作者原文)
(很少在這裡貼編後文字,都貼自己的原文,可見今次真的寫得很一般…感謝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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