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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18, 2010

抄書:陳雲的文章兩篇

對現行的一切失望,不就是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的時候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可能會重新成為我們的範式嗎?

「所謂恒心,就是平靜而高遠的心。」
平靜而高遠。我甚願我心如此。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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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民主﹐什麼都不是

陳雲

信報, 2010年5月18日,P17 時事評論

星期日正午去了投票。這次沙田的投票站由市中心的大會堂移到偏僻的沙田官立中學,位於城門河畔、車橋之下,偏僻的文化博物館後面。河邊有幾隻白鷺,路邊有悠悠而行的單車,才走一段路,沙田由鬧市忽然變成了郊區,略如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原貌。我喜歡。

投票為無悔於後世

微笑和歡樂,即使是苦中作樂,都可以擊退極權。政府鬼鬼祟祟,改了歷年來的投票站位置,只是令我多走一段路,認識鄰近地方而已。這次五區聯合補選,民主派不團結,社民連孤憤過度,達不到所謂公投的成效,卻可令大家醒覺,理解真相,改換策略。我去投票是為了盡公民義務,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演練民主技術的機會。

我快五十歲了,半百之年,死而無悔,看見街上的兒童,心中有愧。民主在我們這代不能完成,輪到下一代,他們要遭受更大的不幸了。人是要對歷史負責的,你造的孽,下一代便要承受。正如上一代的糊塗中國文人和武夫,選擇了共產主義,在建政初年的鬥爭中又默不作聲,任由擺佈,終於災難一直延續到現在,直至亡國。佛家所謂三世因果,這一代的中國人可以清楚看到:我們承受上一代人的共產主義罪惡,我們這一代承受叢林資本主義罪惡,我們如不悔改,下一代人便要受兩代人的罪惡,痛苦更大了。

巨獸在開始的時候無人抵抗,下一代便要付出沉重代價。認識到中國無休止的災難,我不能不怨恨上一代的中國文人,何以有眼無珠,錯誤選擇了共產主義,要幾代人白白受苦?

十幾年前,在德國讀《民主中國》雜誌,在廣西調查文革災難的作家鄭義說,他很不明白,以當年中共有限的軍力和管制技術,只要百姓以武力抵抗,哪怕是每家拿起菜刀,文革之類的大批鬥是搞不起來的。全世界所有共產國之中,也只有中國才有文革這樣荒唐的慘劇。奇恥大辱。

民主是為國家安全

老實說,即使中國人繼續糊塗下去,繼續容忍中共的暴虐和巨富的剝削,中國也最終會有民主的。看看伊拉克,亡國之後,便有民主。中國仍是臨時革命政府維繫的經濟與軍事力量,這是自由世界所不能容忍的。中國人自己不主動促成民主,就要等到像伊拉克一樣,威脅到美國的安全了,被美國整頓,亡國後,由美國人來主持民主選舉。不要誤信美國已經衰落,美國仍擁有令世界震懾的力量。在義在利,對於中國,民主才是富國之道、衛國之道。中國自造民主,是為了國家安全,避免亡國。

不管中共擁有多少資金和軍力,中國脆弱得很,不敗亡,是由於美國的姑息而已。我是個思想簡單的人,將話說得很死,是基於一個判斷:中國不成國家。

一九四九年建政的共產中國,只有政權,而沒有國家,鄧小平走資之後,中共由佔據國家財富的革命黨成了一家超級私人大公司。人民不知為何而戰。一旦戰機啟動,共產中國就會崩潰。中共走資,繁榮之後,未曾打過一次仗,未敢打過一次仗。自知之明也。

勝者盡取的社會,不留希望的社會,剩下的就是崩潰。不論中國大陸,或香港特區,目前都是這種社會。也許,目前不少人已洞悉先機,賺盡分毫,部署移民。

憲政民主 建國之始

共產主義必敗於資本主義,是因為資本主義有國家,而共產主義無國家。共產國的人或公司,沒有獨立而神聖的國民權利,一旦政權與人民的勾結的利用關係完結,就會解散,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會為對方盡義務。那是個極不安全的狀態,不管平民百姓還是獨裁政府自身,都感到極不安全。暴亂、鎮壓、禁閉、虐待,都是緣於那令人心寒的不安全感。

國家是現代史的主體,大同世界是不會出現的。現代就是不間斷的國族運動史,動力來自資本主義、自由合約與文化傳統的結合,自由人締結為國民,建立國家,累積資本,有效使用自然資源,繁榮國族的整體階級,以此為基地而向外擴張。

近二十年的資本主義走了歪路,是跨國公司驕橫過度,以為可以富可敵國,四出投機、避稅、剝削,背叛了國家,甚至要國家來為那些背叛國家的大公司埋單擔保。

阿當.史密夫(Adam Smith)的那本《國富論》,我總是讀不完,但每拿起政治經濟學大師的書,都對書名玩味再三:The Wealth of Nations。資本家的後盾在各自的國家,而國家的富裕,不是來自國庫或國有資產,而是來自國家整體階級的富裕和創造力。

要建立現代國家,就要憲政民主,這是一切現代化運動的起點。中國由共產主義走回資本主義的起點,也要走回憲政民主的起點。否則,一切浮華,終歸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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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村是很危險的

陳雲

信報,2010年1月19日

菜園茅舍,一群人靜靜耕種,是很令某些人氣憤的事。遠古的中國帝王,卻很喜歡這種景象,認為所謂治世,亦不外如此。帝堯之世,老農唱《擊壤歌》,以頌帝堯之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此古詩流傳不絕,歷代帝王亦不禁止。讀外國文學,找不到同類民謠。

集權政府.奪地為先

王朝中國有授田與永業田之制。授田是王朝分授田地予無地之農戶,死後田地歸還公家,如夏代的貢法、商朝的助法、周朝的徹法、唐代的授田法,均屬此類制度。另有永業田之制,北周、隋、唐時所施行的田制之一,每丁授予桑田若干,依法課稅,因可世代承耕,故稱為「永業田」。寺院道觀之永業田地,供養僧道;宗族之公田,維繫祭祀及供養士子;私人之田地,維護家族世系之永繼。士人擁有家業,則有退隱之餘地,可以不必趨炎附勢。

王朝中國戰亂頻仍而民間穩定,乃由於氏族有恒產而有恒心。近代之殖民政權、共產政權,乃至金融資本主義之政權,都計謀取消人民之恒產,使之失去恒心,心浮氣躁,任由政府或財閥驅策。

英國未佔領新界之前,新界鄉民擁有的是永業田,佔領之後,一九〇〇年三月,立法局三讀通過《新界田土法庭法案》,其中第十五條「……現謹宣布新界全部土地為皇家財產,按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拓展香港界址專條》所訂年期內,任何人……未經授權,俱屬霸佔皇家官地……」,本來屬永久業權的地契,一下子變成承租契。民間擁有土地乃自由之保證,取消永業田,是英國殖民者限制華人自由之法。共產黨建立政權,第一件大事便是剝奪土地擁有權,使平民、僧道、士人皆無田園庇蔭。

港英的社會主義善政

然則港英政府面對大量湧來香港之大陸難民,也要採用仁政。菜園村居民現在被特區政府鄙視的非法寮屋,殖民地時代叫「平房」,是港英容忍搭建的臨時居所,連帶一個耕作的田園,是典型的戰後歐洲社會主義遺風。例如,德國在戰後百廢待舉,政府無錢照顧工人福利,很多市政府便在市郊分配工人土地,容許建設平房及耕種田園,使勞苦大眾可以安居,得享家園之樂。港英當年除了容許港人散落鄉郊,安居田園,還協助修築水坑及提供蔬菜供銷合作社之服務。同時期,港英建築公屋及居屋,令大部分貧民可以安居或置業,令民心安定而歸屬香港。

菜園村現在的百多戶人家,有些是退休田園的老夫妻,也有是一大家人老少同住的,在外邊打一份卑微的工,回家種菜幫補糧食,田園生活偶然也治療工作場所的挫折和傷痛。

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工廠的人嘲笑手腳不夠勤快的同工,會說﹕「你返鄉下耕田吧!」當年,耕田確是一條退路,半工半農,更是很多村民的生路,不必離棄鄉村的家園,又可享受現代工業社會的好處。往昔香港雖急速工業化和現代化,社會卻可承受震盪和衝擊,鄉村半耕半工的社區、城市的家庭式工廠和作坊,都充當過緩衝與轉化的角色。

然而,進入官商勾結的金融資本主義時代,港府限制土地供應,又不以資產增值稅及物業空置稅來遏止炒風,市民的土地及住所已經變成炒賣對象,很多業主面憧憬物業價格持續上升而不斷更換住宅或炒賣物業,即使擁有產業,也不再是恒產,開口是樓市,閉口是地產,終日謀算資產增值,於是便對生活和香港失去恒心。所謂恒心,就是平靜而高遠的心。

為什麼菜園村有如此大的感召力,是因為當地的村民是以恒產的心態來對待田地和物業的,一家人溫暖地住在一起,種植蔬菜果樹,山環水抱,生活簡樸實在,食物新鮮而有機,鄰舍關懷照應。即使家財萬貫,也不能如此生活。一般人辛苦累積財富,追求的也不外乎是這種生活罷了。拼命追求財富,是因為不安全感,例如,遇到疾病和意外而破財,陷入貧困。假若政府為平民承擔社會保障,例如歐洲發達政府的做法,平民是不會陷入貧困,於是沒有多少人會拚命追求財富。

最合乎人性生活方式

菜園村之所以危險,是因為它展示了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性,而且顯示前朝政府的社會主義作風。菜園村這種耕住結合的樸素生活,一點也不落伍,歐美國家,隨處可見。它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的最穩定可靠的、最合乎人倫道德的生活方式。很多人發達之後,嚮往的也不過是這樣的田園生活,只是多了一份財產保證的安全感而已,而這種安全感,其實是可以用政府的社會保障和鄰舍親友的照應來代替的。

香港新一代的年青人見多識廣,富有想像力和同理心,見到菜園村自然欣喜,視如珍寶。只有財迷心竅而致心靈閉塞的人,才會嘲笑年青人未種過菜、耕過田,怎會走去保衞菜園村的。

無人性的、千方百計驅策平民進入樓宇信貸和商場消費社會的財閥和財閥授權的政府,見到菜園村會氣憤難平。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貧民竟然可以如此愉快地生活,不用買他們的「發水樓」,也不必依賴他們的商場和超市。他們要鏟平菜園村,抄窮人的家,自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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